山為幕，隔出一個神秘的世界。
這里是雪峰山脈，古稱梅山，隱于人間。城與城依山相望，一邊是安化，一邊是新化。碧水繞青山，山下，是資水。山水之間，可寫春秋。雪峰山被資水切割，形成通道，是文明的入口和出口。文明無高低，都是“混血兒”。湖南人霸得蠻，蠻來自梅山。
人間四月芳菲盡，山寺桃花始盛開。山隔開的，不僅僅是季節(jié)。為何蚩尤故里在梅山而不是別處?為何張五郎的傳說隱匿在大山里?林深處見“神”，一個平行人世間的想象世界，山之雄奇壯麗，可模糊時空，讓人類臣服。
山是中國人的退路。崇山峻嶺隔開了現(xiàn)世的苦難和壓迫。古梅山峒蠻，把山當作樂土。古代士人遠離政治，也常寄情于山岳。看松間明月，看花開千里，粗袖如心寬，長出隱者之風骨。
山有石而高。山上與山下，仰望與俯視，山的萬千姿態(tài)里，都是與人的互相觀照。我見青山多嫵媚，料青山見我應(yīng)如是。山是人類的坐標，山會告訴你，你是誰，在哪里，去何方。梅山如圖騰，被全世界的瑤人認作故鄉(xiāng)。
山也是一座道場。對高峰低谷，保持超然，是山的氣度。梅山深秀，可為清友。心中有座山，便會欣欣向榮。安然于世，幸好有青山。
安化是一個被山水賦魅的地方，即使在地勢稍顯平坦的縣城，不用找高崗，隨處一抬眼，就能望見林立的高樓外圍，那層層疊疊峻嶒的山，龍蛇逶迤。
尤其到了傍晚，一輪落日泊于群山之巔，小城里的大小建筑都沐浴著金色陽光，穿城而過的資江碧波中蕩漾一抹胭脂，遠山如黛，這份驚世之美如夢如幻。
讓安化如此有神韻的，正是梅山。
“世界很美，也不過如此了”
我是從平洞高速進入安化的，被高架橋抬高的高速公路上很容易讓人忽略掉安化山地的難行。直到第二天要去安化邊境上聳立的湘中最高峰九龍池拍攝冰磧巖，才知道這里的山道有多難走。
開車的司機第一次走這種山路，九曲十八彎，完全像是在開過山車，司機師傅很過癮，打開半邊車窗，山風怒吼著灌了進來，車身左側(cè)的高山峽谷，由遠及近像群奔跑的野馬在向后退去，我也感覺自己在飛……
人在山里的狀態(tài)有種莫名的興奮感，當我站在天子山村眺望云海，或者爬上云臺山眺望晨昏線中的辰山老頂時，都有這種出世之感。記得那天在小淹鎮(zhèn)去找林下藥草黃精的歸途中，一向不愿離車的長沙滿哥李宏，竟然十分貼心地減速，并把車子停在路邊。
霧海云峰。▼
江的對面，正在上演著這個星球上最為壯觀的美景：一輪紅日當空，大江悠悠東去，隱沒在氤氳水汽中的群山正在低頭親吻著山腳下的安化縣城，讓這片在數(shù)千年來人口不斷繁息的城市有了靈性，有了讓人神往的惦念。
“世界很美，也不過如此了”，我碰到好幾個安化人都這樣跟我說過。這份自信安化人是有的，他們坐擁雪峰山最仙、最險、最絕塵的一段。西北的云臺山，南面的九龍池，東南的辰山、芙蓉山，各有各的美。它們連成一體，縱橫捭闔，把世界擋在外面，把自己修成仙山。
云臺山晨曦。圖/周德淑▼
事實也的確如此，雪峰山歷史上又叫梅山，安化處梅山腹地，從五代時期就居住在這里的瑤人，把梅山十峒開發(fā)成了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。直到宋代開梅山后，瑤人才逐漸離開，不過無論他們走到哪里，梅山都是他們死后要去的黃泉。梅山瑤人后裔相信，只有精魂回到梅山與祖先團聚，心才能安。
安于何處?安于梅山。安于這片未嘗有一剎那斷續(xù)生滅，遺世又獨立的群山。而安化，就徜徉安坐于這片群山之中，它是山的眉眼。
大梅山就是湖南的“胡煥庸線”
1987年5月，法國科學院東南亞及南中國研究所所長雅克·勒穆瓦納博士突然來到湖南。行李里有一本他從法國圖盧茲一支瑤族后裔家中發(fā)現(xiàn)的手抄本巫教經(jīng)書，勒穆瓦納認為它是瑤族人的《奧德賽》。
書中記載了瑤族人口口相傳的祖山。勒穆瓦納認為那座祖山就位于湖南的梅山。
歡迎你到安化來(攝于煙溪耐家寨)。▼
梅山在哪?《宋史》記載：“梅山峒蠻，舊不與中國通，其地東接潭，南接邵，其西則辰，其北則鼎、澧，而梅山居其中?！?
打開今天的地圖，這一廣饒的區(qū)域剛好是廣義上的雪峰山山脈覆蓋的地方。大體呈東北—西南走向的雪峰山，最北端與洞庭湖平原相接，最南端與南嶺為鄰。
雖然最高峰海拔不到2000米，雪峰山卻是湖南省內(nèi)一座極為重要的界山：它不僅是我國地形第二級階梯與第三級階梯的分界線，也是湘西山地與湘中丘陵的分界線，同時還是沅江與資水的分水嶺。
云端下的東坪鎮(zhèn)。圖/劉松柏▼
如此重要的一座山，在湖南人的日常視線中卻是被忽視的。一方面它不是湖南人熟知的“三面環(huán)山”中的任一山;另外，由于雪峰山山脈褶皺跌宕起伏，核心地帶人口密度低，古代長期被逃避徭役的人占據(jù)，造成了這一山區(qū)缺少大城市的現(xiàn)象。
它就像是湖南的“胡煥庸線”：雪峰山以東的湘中丘陵，是湖南省人口最密集、經(jīng)濟最發(fā)達的地區(qū);雪峰山以西的大湘西山地，則是人口密度小、經(jīng)濟欠發(fā)達的地區(qū)。
反觀中國地理的版圖，這樣重要的界山其他地方也有。例如天山將新疆分為南疆北疆，秦嶺與淮河將中國分為南方與北方，雪峰山對于湖南來說也是如此兼具地理與人文價值的界山。它的獨拔超群，為山區(qū)帶來了巨大的生態(tài)屏障效應(yīng)。
小溪牽手，拍攝地點安化縣關(guān)山峽谷游覽區(qū)。▼
袁隆平院士早年培育雜交水稻的地方就在雪峰山腹地。處于雪峰山北麓的安化柘溪水庫(現(xiàn)改名為雪峰湖)，一座島上隱蔽著湖南唯一(全國僅有兩個)的無病蟲柑橘良種繁殖場，這里保存著從國內(nèi)外引種的300多個柑橘良種，湖南人最愛吃的東江湖蜜橘就是從這里選育出來的。而且雪峰山腹地的安化被稱為黑茶故鄉(xiāng)、湘中藥庫，尤其是安化黑茶，是雪峰山山區(qū)最響亮的一張名片。
其實，作為湖南界山，雪峰山很早以前就進入了中國人的視線。只是它以前不是叫這個名字，而是勒穆瓦納博士帶回來的手抄本經(jīng)書《又到游梅山三十六洞念》中的那個梅山。
遷徙法國的瑤人，死后魂靈也要回梅山
看過《西游記》小說的都知道，《西游記》第六回《小圣施威降大圣》說灌江口顯圣二郎真君“昔日曾力誅六怪，又有梅山兄弟與帳前一千二百草頭神，神通廣大”。小說講二郎真君率領(lǐng)梅山六兄弟收降妖猴，并有詩贊二郎真君“義結(jié)梅山七圣行”。
中國家喻戶曉的另一本神話小說《封神演義》中數(shù)次提到梅山。小說第九十二回《楊戩哪吒收七怪》開篇詩曰：“梅山七怪阻周兵，逞異夸能苦戰(zhàn)爭”，無奈之下姜子牙只有派楊戩、哪吒去收服。
《封神演義》還有梅山景色的描寫，小說稱楊戩上得梅山，果然好景，有詩為證曰：“梅山形勢路羊腸，古柏喬松兩岸傍。颯颯陰風云霧長，妖魔假此匿行藏。”《封神演義》有關(guān)梅山的描寫，確乎有民間傳說與史料根據(jù)的。
北宋政和年間在安化當知縣的吳致堯在所寫的《太平開遠橋記》中就這樣說：“介于湖湘南北間有兩梅山焉，廣谷深淵，高崖峻壁，繩橋棧道，猿猱上下，自五季棄而夷之……不能自通于中華”。
安化縣南金鄉(xiāng)將軍村，通組到戶的盤山水泥公路，方便了村民出行，提速了山上茶產(chǎn)業(yè)發(fā)展。圖/李健▼
在梅山腹地當縣令的吳致堯說梅山“自五季棄而夷之”，應(yīng)該是指“五季之亂”，也就是五代十國之后，梅山就被“夷人”占據(jù)了。占領(lǐng)這一廣饒山地的人歷史上被稱為“梅山蠻”或“梅山峒蠻”。
他們的主要民族成分應(yīng)該是“瑤”或者“莫瑤”(有學者認為瑤人就是苗人的一支，最初來到梅山定居的很可能是蚩尤一族的苗人)。他們依山聚居稱為“峒”，謂梅山十峒。分左右甲，左甲首領(lǐng)扶漢陽，右甲首領(lǐng)頓漢凌。
人勤春早，安化縣奎溪鎮(zhèn)。▼
《宋史》說“梅山峒蠻，舊不與中國通。”長期與外界處于隔離狀態(tài)，形成了瑤人非常獨特的世界觀與民族信仰。
他們信仰的梅山教，經(jīng)過對道教十大洞天、三十六小洞天的借鑒，將先祖?zhèn)冃燎陂_墾、經(jīng)營的梅山十峒，升華成一處美麗、迷人，具有神性空間的神山洞府。
即使居住在梅山的瑤人已經(jīng)遷徙，無論他們走到哪兒落腳，他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希望死后的亡魂能被送回梅山，回到梅山十洞(后來演化為梅山十殿三十六洞)之中，通過幽長、黑暗的洞府引導(dǎo)，他們跨入仙境，以期待與此前歷代祖先的英靈們團聚。
《仙洞深處幽幽道》，攝于安化馬路口龍泉洞。圖/劉松柏▼
例如法國瑤裔的《又到游梅山三十六洞念》就是用于超度亡魂回到梅山的經(jīng)文。經(jīng)文中說：“師今身帶三華蓋，送去梅山學法文。”“超度亡師送山陰，去到梅山萬萬年?！薄俺让飞剿蛶煏?，梅山殿上去安身?！?
遷徙法國的瑤人雖遠渡重洋，仍矢志不忘祖先所在的梅山，要將亡靈精魂送回梅山，最終在此進入天堂。
在瑤人的宗教觀念中，生命的最后只有回歸梅山祖靈地，與祖先團聚才得以安寧。廣西瑤族送亡靈的祭祀儀式還要懸掛長達四五十米的《梅山圖》，圖中繪有瑤人祖先生產(chǎn)耕作、打獵捕魚、擊鼓起舞的場景，這與納西族、彝族的祖靈圖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梅山三十六洞中第七洞為桃源洞，那是桃花源似的神仙境地。對于瑤族人來說，梅山就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。
尚武的梅山，是湖湘“霸蠻”文化的來源
在現(xiàn)實世界中，梅山人普遍崇拜的英雄是張五郎。他在梅山地區(qū)的民間傳說中被描繪成一個行動敏捷，可飛檐走壁、倒立行走的“翻壇祖師”，梅山教神譜中簡稱為“翻壇倒立”。時至今日，梅山百匠還信奉張五郎是祖師，特別是獵人，狩獵前要擊穿堂鼓，口念咒語，方可進山。
在安化，張五郎的傳說痕跡還能找到，當?shù)厝速M盡心機在仙溪鎮(zhèn)大山里建設(shè)的中國梅山文化園有一座高16.8米的石像，雕刻的就是倒立著的張五郎的形象。帶我進園的導(dǎo)游神秘地說，他們老板每天都會祭拜張五郎。
在距離安化縣城52公里的奎溪鎮(zhèn)新龍村，一條溪沖對岸住著的朱多清老人是梅山陽戲的傳承人，他的手里還有一座流傳了4代人的張五郎木雕像。5月11日站在朱多清老人昏暗的房間里，聽他亢奮且繪聲繪色地講述有關(guān)張五郎的故事，每一個細節(jié)他都記得極為清楚。
奎溪鎮(zhèn)朱多清老人傳了4代人的張五郎神像，倒立是張五郎，另外一位是張五郎收服的梅王。▼
他說這位會“翻壇倒峒”壯實漢子，是在太上老君那里學的藝，學徒期間愛上了老君的干女兒“姬姬”，學完之后這個女子就跟他私奔了，老君很生氣，就在“姬姬”帶著張五郎回門的那天大喝一聲削掉了張五郎的腦袋，“姬姬”一看大驚失色，慌忙之下腦袋放錯了位置，張五郎就只能背過身來，頭朝下，倒著走了。
朱多清說，當?shù)噩F(xiàn)在女子結(jié)了婚回門，還是女方走前面，就是張五郎遭遇演變來的。朱多清口述張五郎的故事與安化其他的版本出入很大，其實文獻中有關(guān)張五郎為何是倒立著的形象也是莫衷一是。
有說是老君的追兵追來，張五郎倒立起來就看不見他足跡了，還有記述張五郎進山打獵，被猛虎撞下山崖，身體倒立掛在樹上等等。但是總體而言，張五郎與梅山教有關(guān)，與獵人的關(guān)系密切。同時他也應(yīng)是一個武夫，功夫了得。
梅山人很多都會習武，包括小孩子。圖/朱輝峰▼
其實梅山地區(qū)很多人都會習武。這也是在五代十國之后，趁機發(fā)展起來的“梅山蠻”在宋代這么難對付的一個原因。宋朝與“梅山蠻”拉鋸戰(zhàn)近百年，到了宋神宗熙寧五年，朝廷用招安的辦法，才讓“梅山與中國通”，并把梅山腹地，劃分為新化與安化，意思分別是“王化一新”和“歸安德化”之意。
而實際上“開梅山”之后，宋朝不僅獲得了山里的茶葉與藥材，“梅山蠻”的淳樸、重義、潑辣、尚武的性格也無意間流入了湖湘人的對生命價值的認知之中，后來說湖南人倔強、霸蠻、講經(jīng)世致用，這些湘人的脾性怎么看，都有梅山的影子。
安化山區(qū)與公路。圖/周德淑▼
有“晚清第一人才”之稱的陶澍就是典型梅山脾性的安化人，梅山的山水人情鑄就了他的才情和品性，他的身體力行影響了一批湖南人，史學家蕭一山就認為：“不有陶澍之提拔，則湖南人才不能蔚起?！苯?jīng)他相中而舉薦的人才，如胡林翼、左宗棠、魏源，哪一個不是經(jīng)天緯地之才。
所以要找湖湘文化在近代中國強勢崛起、湖南人可以改寫中國近代史的文化淵源，還真得去一趟梅山，去陶澍的家鄉(xiāng)安化看看。
參考文獻：《安化縣志》、中國南方少數(shù)民族的梅山教(張澤洪)、論瑤族宗教的三元信仰(張澤洪)雪峰山，湖南的“胡線”與界山(鄭曉峰)
